今年初春,方菲开始成为学校的名人。契机是她去成都见到了学霸猫,在社群分享了自己的收获,每一条贴子都被加精。
在五星级酒店华尔道夫,她崇拜的,堪称神话里的人物穿了一件夏姿·陈,粉色刺绣上衣,开一辆海蓝色保时捷来接她。方菲转了5000块学费,又多加了555,迫切需要学霸猫指导人生正确的方向。车上,方菲坐姿端正,乖乖复制学校的口头禅,“猫老师,我来做自我检讨了。”
自我检讨是社群成员们常做的事。穿了不美丽的瑜伽服和休闲外套,方菲会发帖谴责自己,“拿出错题本,把犯错的地方记下了。”还有一次,为了省几百块钱坐了经济舱,她也发帖做了检讨。
两人接着来到FireBird西餐厅,猫老师和她聊了三小时:第一,相信爱情,相信男人;第二,抛弃想成为英语老师的念头,要像贵妇一样,具体来说,不要做搞怪的表情,不要做消极的抱怨,坐姿也要优雅。每一句话方菲都认真听,认为自己掌握了人生秘诀。
在贵妇学校,方菲一直是好学生。她24岁,表情却像小孩一样多。16岁出国到加拿大读高中,之后到美国读哲学,22岁毕业后,经历了一段黑暗时光——申请研究生落选回国,发现哲学专业在国内并不吃香,考公她不接受,公司制的工作也受不了,只能依靠父母。到底要做什么?怎么活下去?她觉得自己心灵脆弱,对饥饿、困倦和压力有更高的敏感,像个异类。
回国后,方菲每天早上睁眼第一件事,就是刷这个社群。学霸猫说,我不是导师,我是一个学霸,我这道题做得很好,所以很多人来抄一抄我的答案。但在方菲看来,她就是自己的精神导师,学霸猫推荐的每一本书都会看,也模仿她的所有行为和偏好。
6000元一晚的法云安缦,方菲和父母争取了半年,让他们支付4天3晚,杀了过去,为了体验猫老师所说“看着漆黑的夜晚,涌上无尽的灵感”。猫老师还说,“不需要和男人有过多交流,男人要结婚,就会把房本甩到你面前,女人要做的是相信男人、等待男人”。方菲开始畅想,一个有过暧昧关系的加拿大同学会攒钱来中国找她。
她开始给对方发短信,不回复就是“他在赚钱太忙”,回复了,方菲非常开心,“他好爱我”。贵妇学校的一切都在向她展示:这里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,不随波逐流,不朝九晚五,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你就会富足、快乐、美满。
猫老师也会布置作业:消费,消费了就能遇到好事。比如,昨天买了个包包,安慰自己这是“扩张”,今天就能遇到幸运的事了。今天买了一条一万块的裙子,明天就能穿着它,和清北生、海归博士、企业高管出入高端饭局。理性和逻辑不重要,重要的是自己的直觉、灵感,路上遇到写着“宇宙”两个字的牌子,也会觉得是“奇迹”。
更亲密的学员叫俞丽颖“猫妈妈”。据资深学员观察,大部分人入群之前,都是过得很听话、循规蹈矩的做题家,靠个人努力获得高分与正反馈。进入社会后,意识到这套机制失灵,她们带着对现实的不甘与痛苦来到这里。
置身社群,每个人都被鼓励表达,猫妈妈会给每一条帖子点赞,无论你分享的是挑衅她的观点、原生家庭的创伤、负债的经历、享受的宣言,甚至是当小三的快乐。这里容纳了各种各样的异类,社会眼光、外界评价都消失了,赞扬、夸奖和鼓励维系着每一个人。
从小,方菲就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。语文课上,她站起来质问老师,凭什么答案要这样写?老师把她领到办公室说,有时候就是要戴着镣铐跳舞。这句话她至今都不认同。但她同时又渴求被接纳,被身边人支持,至今记得六年级放学,大家相约去小卖部,她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后来通过学习,成绩在班里排名前三,老师让她做团支书,她发现了“学霸”可以拥有权力。
在成都见过学霸猫后,方菲拥有了一直追逐的中心感。通过熟悉的好学生模式,她被看见,被信任,被更多成员点赞,还得名“退学部主任”——她会用一种戏谑的语气,正话反说,“千万不要学贵妇氪金,一旦学了,可就住不了便宜的酒店,待不住拉垮的地方了,赶紧退学吧。”越这样说,认可贵妇学的人越多,名为退学,实则劝学,连猫老师都叫她“方主任”。
群里流行“抄作业”,猫老师发一个瑜伽动作、一个时装品牌,方菲都会抄。模仿她很擅长,揣测到别人需要什么,满足别人的需求,是方菲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。她还会暗自比较成员间的忠诚度。对那些没看过猫老师推荐的书,没买线上课的人,她觉得匪夷所思,“加个群你都不好好学习?”
那阵子,“掏学”游戏正在社群里流行。学霸猫宣称自己就是某些人的财富,被她点到的人,要乖乖掏钱,给她转账。有人晒出和她的聊天记录:转131.4元,学霸猫说不够,翻倍。结果那人转了1314,还说“猫妈妈你好神,我微信正好有差不多数目的钱。”
“掏学”发明后,方菲也以此为模版去“掏”别人,的确成功了。向她请教爱情问题,她宣称需要收费,有人转了666。取有生命寓意的英文名,一个名字500,有两个人付了费。5月的一天,她干脆“掏”到了猫老师身上,方菲给她发消息,“每个月给我3万,让我做嘉宾。”
嘉宾是指作业抄得比方菲还要好的人。在贵妇学校金字塔体系里,花999元进入社群是第一步,贯彻实践贵妇学且成为活跃用户是第二步。活跃学员约有100人,其中只有六七位会被猫老师选中,授予“嘉宾”席位,成为所有学员瞩目的明星。
这里所有的设计都契合了做题的心理。从省重点高中考上985的学员娜娜总结,学霸猫展示的是一套“标准答案”,学员们反复用身边的小事去“套”标准答案,“如果没套好,那就是自己没想通。”
每天,一些帖子被挑选成为精华贴,学员会被“加精”的心态支配,不自觉地希望得到肯定,甚至讨好她。遇到一部电影,娜娜会判断哪句台词符合学霸猫的价值观,“发了应该会给我加精”。如果没被加精,她会反复琢磨自己哪里做错了,如同做题时揣摩出题人的意图。
“你有时候会分不清楚,是认同她的想法还是想得到她的肯定。”娜娜如今才开始反思,为什么做题家会更容易被吸引,“这里被玩出了一种奖励一样的感觉,我们会按照被她加精的话术、格式来调整发帖,以此来获得认可。”
嘉宾是对学员的终极奖赏。在上海郊区拥有一座城堡一样房子的嘉宾,每发一张照片,都会迎来学员疯狂的点赞。
也会和猫老师更为亲密。一位嘉宾曾被喊到成都太古里,领略奢侈品的魅力。猫老师带她试衣服、包包,把一层奢侈品店几乎逛遍,直到商场关门,最后感觉“跟逛超市一样”。这位嘉宾家境普通,一直不敢花钱,那天她真的说服自己,不要太苛刻,自己的积蓄已经可以买奢侈品了。过了几天,她重回商场,一连花了10万。这是一个“嘉宾”的最高礼遇,由学霸猫亲手指导,完成最终的。
方菲用了三年时间,从边缘人物成为了优等生,觉得是时候去争取嘉宾席位了。她没想到,微信发出去后,收到了预期之外的回复——“你这个人不行。”这句话令方菲感到自尊心受辱,争执之后,她删除了对方微信好友。
那天的事情在方菲的回忆中事无巨细。删除后,学霸猫发送好友申请过来,留言,“上帝给了你一盒巧克力,你说不够,要十盒。”方菲认为在指责她的贪心,气不过,又把微信加回来说,“你已经拥有的够多了,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感激我们。”
方菲被这句话彻底激怒。从小到大,她一直脆弱而敏感,父母理解不了,提供包容的方式是给钱,送她出国,读烧钱的哲学专业。今年1月,她连续住了三家豪华酒店,开始负债。借遍了“拿去花”这样的消费贷,买DVF连衣裙、买高跟鞋,到5月份,一共欠下四五万。一开始不敢跟父母坦白,后来顶不住了,没想到父母很痛快地偿还了网贷。
从父母那里,她感觉到爱是包容。“学霸猫只有傲慢,完全看不到我”,方菲说,那是一次巨大的清醒,之前面授经验,加精,“那些认可原来都是假的”。怒火绵延一天后,她决定退出社群。
第二天又后悔了,想说一些诸如“退学部主任终于退学了”潇洒的话,在社群里做一个体面的告别,但扫码、登录都失败了,方菲得到提示,“您的帐号已到期”。
就在方菲退群前后,“霍格沃茨凡学贵妇分校”经历了一波退出潮。开始有成员指责“抄作业的人都是乌合之众”,一个嘉宾要染粉头发,就有一堆成员效仿。8月底,在其中观察了半年的前成员Jess发了一期播客,指出学霸猫社群是一个近似“”的封闭系统——“清理”自己的批判性思维,达到对学霸猫的崇拜和依恋。
“活在学霸猫创造的泡泡里,忽视了真实的关系。”这是许多成员共同的感受。学霸猫爱用“泡泡”这个词,意思是你我都是虚幻的,一切都是游戏,一切都是魔法,奇迹总会出现。
即便是离开了社群,方菲仍努力维持着贵妇“泡泡”。上瑜伽课,到商场逛街,不外出的时候,就在房间里躺着。她感受到“泡泡”的魔法是在6000元一晚的酒店,听到杭州灵隐寺边古村落里安静的流水声,用2万一个的抽水马桶,花2000块做一次SPA,觉得自己真正懂得了学霸猫说的,“五星级酒店的空气都是活的”。
回到家里,迎接她的是呛鼻的油烟味。抽油烟机坏了,父母一直拖着不修理,每次炒菜,味道都从厨房弥漫到客厅,又溜进卧室。方菲走出卧室要戴上护发的头套,否则这个味道一进来,“泡泡就破了”。
“对不起,请原谅,谢谢你,我爱你”是泡泡魔法的四句咒语,也是它的外层保护壳。面对总是要求加班的上司、布置额外的任务、毫不留情的批评……每天睡前和起床时,都可以在心里默念咒语,以代替“我想辞职,我很累,我能力不行”的真实想法,暗示自己是最好的。
现实的一切痛苦都被隔绝在咒语之外。上海疫情期间,有人留言说“非常难过”,问平时看社会新闻会怎么处理自己的情绪?学霸猫回复:“这种能量混浊的东西,看它们干什么?”即便社群内部有反对的声音,学霸猫也会在底下评论:谢谢你,我爱你。只要不断重复咒语,不要思考,就会“被宇宙的爱浸润”。
今年9月,质疑的声音开始走出社群,曾经的成员开始发播客、写很长的博文,去反思学霸猫的逻辑。成员安蕾意识到不对劲,是一个更有钱的人告诉她,真正的贵妇去爱马仕,不会买包,而会买一个垃圾桶。
“而学霸猫的消费是非常精打细算的。”安蕾说,一个群成员用信用卡刷了一只30万的表,学霸猫承诺她一年升组长,两年升总监,三年CEO。但没多久,这个群友被公司裁员了——安蕾意识到,这才是现实的剧本。
她形容自己脱离社群时的情绪,就像爱上了一个渣男,“心里面生气,也难过”。加入社群时,从顶尖大学毕业的安蕾刚从上一份工作裸辞,公司看上去光鲜,实则就是每天和领导汇报芝麻小事,今天数据涨了,明天数据跌了,她觉得自己像一颗螺丝钉,失去了意义感。
生活到底要怎么过?人生的价值到底在哪里?裸辞后,她每天都拷问自己,就这样打一辈子工?买一套60平的房子,背30年的贷?
她不想被捆在这样的生活里,“我要过一种自由的、不为金钱发愁的生活”。这样的例子身边就有,一个家学渊源的同学,本科时就做了一个公益组织,至今10年,逐渐做成了领域内最有影响力的;还有一个同学,毕业去了大公司的公关部,经常采访国际名人。安蕾相信,“身心灵”承诺了这样的愿景,“只有一直提高自己的频率,才能过上和这些人一样的生活”。
疫情开始的那年,“身心灵”概念在国内一线城市的白领中流行开来,指向当代人的精神危机。早在1980年代的日本,竞争和生产效率至上主义的压榨下,职场年轻人希望得到喘息和心灵宽慰、抒发无可名状的失落感,就争相参加心灵类培训课程,“他们既是企业的战士,又是竞争社会的牺牲品”,斋藤茂男在《饱食穷民》中提到。
而在硅谷,比特币泡沫的破裂,技术的潮流,全球经济的下行让科技行业的人员开始将冥想、疗愈当作心灵健身房。方菲在加拿大读书时,因为身材焦虑,患上暴食症,大一就开始接触灵修。大三被前男友求婚又反悔,得了抑郁症,也是依靠灵。